老霍做了10多年村长,见过最大的领导是县委书记(前任),在3年前。
像山西省长治市沁县册村镇温庄村这样一个没有任何资源和企业、人均年收入1700元的小村庄,寂寞是正常的。
老霍乃至整个温庄命运的改变,起源于那一天———2011年4月26日,主管农业的副省长刘维佳带着被褥,到村里待了两个白天、一个晚上,还写了7000多字的日记,被《人民日报》发表。
于是,大量的行政资源———1000亩核桃林、100亩育苗基地、一个造价200多万元的肉羊养殖场……这些村里人想都不敢想的财富,以直通车的形式,似乎一夜之间从天而降。
副省长悄悄地来了
老霍真名叫霍敬德,今年60岁,是温庄村的村主任兼村支书。村子太小,一共只有276人,2/3是贫困户,上访户一个都没有。
4月26日上午,面对一名不期而至的高个子中年人,老霍表现出了作为一个组织基层官员的素质。他常看电视,尤其山西新闻,一眼就认定:“这跟电视上的刘副省长一模一样!”
中年人正是56岁的山西省副省长刘维佳。一辆车、一个司机、一个陪同者———山西省扶贫办主任刘昆明,他甚至连秘书都没带。
“这些年我经常下乡,有时起早贪黑一天跑五六个县,但往往是走马观花来去匆匆,了解实情不多,研究难题不透。”在《住村日记》里,刘维佳如此解释。“我是想一竿子插到底,悄悄地在村里住下,尽可能做到‘村不扰民、县不扰官’。”
这次行动差点因泄密而失败。他们开的是省扶贫办的车,在沁县正好被县扶贫办主任李新伟看见。李立即给刘昆明发了一条短信:“刘主任,您到沁县了吗?我看到您的车了。”刘的反应也极快:“我在太原,车到沁县办事”。
刘维佳进村的第一个要求,是干农活。尽管老霍阻拦,他还是执意走过一条1500多米长的山沟,帮一户农民种起了玉米。
62岁的霍栓英耳朵全聋,种地要靠老伴和一个女邻居。今年化肥、种子都涨价,他们用不起拖拉机了。为了省每亩20元的租金,他们用自家那头快要产仔的母牛犁地。
刘维佳一眼就看出,这头牛的品种是“西门达尔”———他曾经担任过农业部新闻发言人,对农业不陌生。“这样一幅老者‘农耕图’,使人心情沉重,但这又的确是当今农村的现实。”他说。
“我们边说话边跟着牛犁种起了玉米。昆明在前点玉米种子,我提着一只筐在后施化肥,干了一会就满头冒汗。”刘维佳在日记中写道,“乡村的老年农妇也面临着通胀的现实压力,这也是今年经济工作必须应对好的首要问题。”
尴尬的农村水利
种完了玉米,刘维佳走到村东头的一片玉米地中间。
全村一共1116亩地,这块地大约150亩,是全村最好的一块地,种黄小米的首选。为了保证小米产量,2009年,县里给这块地安装了一套喷灌系统。刘维佳却发现地中间的几根喷灌管子毫无使用过的痕迹。
“天这么旱为啥不喷灌?”“电表坏了……现在也不急浇地……”他看出,老霍在“顾左右而言他”。
喷灌设施确实是坏了,但绝非一块电表那么简单。这块地归20几户人家所有,去年夏天,一个叫霍启德的村民急着浇地,一下接反了正负极。一股青烟过后,电表、水泵都烧坏了。
温庄村没有任何资源或是企业,全村毫无公共收入。要修好水泵,有心无力。村里也不敢把消息上报,因为维护和修理应由村庄自行负责。
于是,在水资源丰富的沁县———官方说法是“北方水城”,又有完善的喷灌设施,这块最好的地依然旱着。
水利方面的问题还不止这些。刘维佳发现,村庄东南面有一个修葺完好的水库,却无法用来灌溉。村里人告诉他,那是1958年上千名妇女修建的“千女水库”。“我娘当年就修过”,老霍说。
“项目建设必须解决好配套、使用和管理的问题,否则就是劳民伤财。”刘维佳自责。
根据史料记载,1958年,全中国有一亿人在同时修建水利。这一时期产生了大量上马匆忙的政绩工程,许多水库、水渠不久就相继坏掉,产生了大量人力物力浪费。
午饭是在老霍家吃的。刘维佳吃了两碗面还觉得不饱,又连吃两个土鸡蛋。
“没有人陪餐,也没有客套,午饭只用了10多分钟。相比之下,在一些公务活动场合,吃饭成了浪费时间和金钱的负担。其实这种负担‘两头都难受’,改变公务接待的办法可以很简单,就是一不要人陪,二要自己掏钱。做到这两条,‘吃喝顽症’就能迎刃而解。”他在日记中写道。
“副省长来了为何不报告”
下午,刘维佳继续在村中考察,他发现了一个投资失败的样本。
有家养殖场挂着一个显赫的牌子,“亚行架子牛育肥项目”。2008年,亚洲开发银行的河川流域农业综合开发项目在沁县启动,架子牛育肥项目的投资总额可达2286万元,亚行承诺给予将近一半的贷款。
那一年,一个邻村人以3.5万元租下了这块2亩的地70年使用权。他盖了两排牛栏,在每一间牛栏前钉上一个牌子,上写“王永德”“王永红”之类的名字,还修了办公室、饲料室等等,似乎每一间房子都有一个主人,正在精心看护着自己的牛,指望它们迅速肥美起来。他很直接地在大门口钉上了一块“亚行架子牛育肥项目”的木牌。
但他的“阴谋”最后未能如愿,没养过一头牛的牛场荒废至今。这块地也被他押给了高利贷。
“这个大门紧闭的项目从一个侧面说明,前些年农业项目的成功率不是很高,有的项目管理经营得不好,造成了投资浪费和资产流失。”刘维佳把这个投资失败的样本,也写进了自己的日记。
这时,意外发生了———他们“暴露”了。
册村镇的党委书记兼镇长张鹏来村里检查森林防火,正撞上刘维佳一行人。他7天前还是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,对刘维佳的相貌很熟悉。当即责备老霍:“为什么不报告?”不到半个小时,沁县县委书记、县长火速赶来。
在走访了镇政府之后,刘维佳又返回村中,召集村民们开了一个论如何增收的座谈会。晚上,就住宿在一户村民家。三个人吃了三顿饭,他留下200元。
第二天,刘维佳在邻镇的走访就远不如第一天顺利。镇党委书记一路陪同,中午吃饭还上了一盘牛肉。“这顿饭吃得不如在温庄那几顿饭舒服,有人陪餐即便是派饭也变了味。”他说。
大量行政资源从天而降
5月26日,刘维佳又来了。这次他不是单枪匹马,而是浩浩荡荡———农业、水利、林业、项目办、信用社五大系统的省级负责人全部到场。沿着上次走的路线,他们又重新来了一遍。
根据当地报纸的描述,“各部门负责人纷纷表态,要将温庄作为本部门的支农惠农示范村,加大扶持力度,帮助温庄百姓增收致富”。
他们带来的项目,村里人闻所未闻。
比如“千亩核桃林”,要在276口人的温庄村两年内种起1000亩核桃。此前,沁县的官方口号是:在“十二五”阶段,争取做到人均一亩核桃。
比如“百亩育苗基地”,要在村里修起100亩地育树苗。此前村里不过有三四个村民投资这个高投入高产出高风险的项目,规模都不外乎一两亩。
再比如“良种肉羊养殖场”,要征一块十几亩的地,修建7栋养殖楼,以及办公楼、饲料场……仅政府的固定资产投入高达200多万元。
被弄坏的喷灌设备当然早已由县农机局修好了,一分钱也没要。县水利局要为“百亩育苗基地”打一口百米深井,至今已经打了70多米;县发展局则要帮农民们修一条2700多米长的田间路,让他们去耕作时更节省时间。
大量行政资源以直通车的形式,瞬间降临到这个贫困山村头上。在温庄村今年春节后上交给乡镇的工作计划里,其实只有一项:计划种500亩的黄小米。
“大包大揽毫无意义”
但这些财富并非唾手可得。刘维佳称自己“15岁的第一份职业就是农民”,博客名字也是“倾心三农”,但并没有搞大包大揽。
尽管有政府补助和银行贷款的强力帮助,所有的项目都是扶持性质,需要农民们入股搞合作社才能经营。哪怕他们的资本比起政府力量来可以忽略不计。
县畜牧局局长李儒宏说,根据目前统计,全村有22户村民打算加入这个养殖合作社,每户出资大约在5000元。一共11万元。
“绝不给钱,一定要让农民有造血功能。”刘维佳对南都记者说。“给钱很容易,但大包大揽是毫无意义的。”
对自己在日记中提到的那个“亚行架子牛育肥项目”,刘维佳并未强行助其复活。在了解到这块地的产权典故后,养殖场的项目就换到了另外一块地上。
“还是走漏了风声”
6月23日,刘维佳又来了温庄。
这次,他也只带了两三个人。也叮嘱保密,但这显然已经不可能。县委书记、镇党委书记全部在场恭候,倒退着给他们拍照的政府工作人员最多达四个。
“我们今天正好在温庄村开会……偶然碰上的”,张鹏说。但村民们说,前一天晚上,村中确实进行了一次有组织的大扫除。
“还是走漏了风声”,省扶贫办主任刘昆明说。“他们(干部)一看到我们就打电话。”
“现在去跟县里各个部门打交道,他们态度都非常好。”任江辉说“这肯定跟刘省长有关”。
27岁的任江辉是温庄村的村主任助理、大学生村官。那天,刘维佳跟他聊了一会儿,又把他写进了《住村日记》。县里把《住村日记》打印出来发给县里、乡里的干部令其学习,单独给了他一份。
这一段,任江辉忙得马不停蹄,主要在跑合作社成立的事。村里原先只有一个“沁州黄合作社”,参加者仅寥寥十来户。他们种了小米,直接交给来收购的一家公司。现在,村里至少还要成立两个合作社,一个搞养殖,一个搞核桃种植和育苗。“要不是副省长包咱们村,能有这么多好事儿?”一些村民感叹道,这确实是幸运。
刘维佳的调研报告,也就是《住村日记》,被从省委书记处透露给了《人民日报》的记者。一家网站在转载时起了这样一个标题:《山西省副省长自带被褥下乡两天发现11个问题》。
在村委会,任江辉忍不住跟刘维佳说了一件事:县里统一要求翻修村委会,给的钱又不够,桌子椅子都是赊账赊来的……“以后汇报啥要想好,想好了再说,别瞎说!”陪同视察的镇党委书记兼镇长张鹏悄悄批评任江辉,被刘维佳发现了。他笑笑,当众夸了任江辉。“这小伙子很好!”
老霍当然也是全程陪同者之一,但没有几次说话的机会。刘维佳拍着他的后背,催着他参与合作社,先把自己家变富,才能带动村民一起干。在一连串厅局级、县处级和乡镇级干部们七嘴八舌的帮腔前,他忙不迭点头。他心里还有一件放不下的事:债务。
2002年,全县搞“村村通油路”,每公里补助3万元,其余靠村里贷款。温庄村需要修的,是它到下一个村庄东山村的路,正好一公里。这一公里就花了5万多元。
信用社的贷款不能贷给村集体,只能以老霍的个人名义贷款。2.2万的贷款,每年利息2900元。他每年的工资5000元,一年一发;这笔利息也一年一扣。他拿到手只有2200元。
9年下来,老霍支付的利息总额已经将近三万块,本金根本还不上。那本发工资兼扣利息的存折摆在家里的箱子上任人围观。也被刘维佳写进了日记里。
副省长来的第二次,他决心说;没想到来了那么多官儿,他又怯阵了。直到车队消失在村口也没说出口。
这是第三次来了,他终于抓住了机会。刘维佳参观村里的村级活动场所时,他提了这件事,尽管并无解决的把握,省长也没有表态。他仍很如释重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