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月28日上午,我去八宝山东礼堂参加罗列老师的追悼会,一周前,罗老师因病逝世,享年91岁。
3000多字按年代介绍罗老师的生平中,全面系统地展示了他作为一位著名新闻教育家的风范,却唯独缺少“文革”中在北京第一机床厂的经历和生活。
追悼会上,我见到罗老师的大儿子罗剑之,我对他说,罗老师不光是我读大学时的老师,我们的忘年友情其实长达30多年。
罗老师有一女三子,其中的一女两子却先于他因病去世。除这次见到的剑之外,我还曾见过其女罗思一,小名毛毛。
罗老师曾是我在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上学时的老主任,而在上世纪70年代初,我居然也曾当过一段时间罗老师的“老师”。
“文革”中,罗老师受到迫害,作为“走资派”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下放到北京第一机床厂,是来“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”。同来的还有余致浚和张隆栋两位教授,三位年过半百的知识分子干不了什么力气活儿,就在工厂宣传科的一间小房子里帮着做些文字工作。
一机床位于长安街东端,今天的中国大饭店对面,是我国重要的机床制造基地,全国最大的铣床生产企业。上世纪五十年代,毛泽东、朱德等国家领导人都曾到这里视察,“文革”中,陈伯达也把这里当作“试点”,先后来过6次。
全厂有8000多人,在北京被人称作是一个“藏龙卧虎”之地,曾涌现出许多知名人物,如在朝鲜战场牺牲的毛泽东之子毛岸英、曾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 的倪志福、前全国政协副主席叶选平等。另外,调任中央部委和地方重要领导职务者不计其数,还有大批人活跃在新闻界、文艺界和经济界。
“文革”开始时,我还是北京一名高中学生,理应上山下乡,1969年却阴差阳错被分配到一机床当了一名锻工,也就是打铁匠。当时工厂领导告诉我们,高中生以上的就算是知识分子,需要好好“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”,所以要分到最苦最累的工种劳动。
由于工余时间编辑《机床文艺》这本当时在北京机械行业有点小名气的杂志,所以当罗老师等三位“走资派”和“反动学术权威”到来后,我被派去和他们“相结 合”,于是就稀里糊涂地“代表工人阶级在意识形态领域发挥主力军作用”。这样,我本人在“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”的同时,还要去教育别人,实在有点滑稽。始 料未及的结果是,我这个顶着“工人阶级”帽子的小知识分子,有机会接受了这些大知识分子的教诲,且受益终身。
我们在一间小办公室里过着“三体不可缺一”的生活——罗老师为气体(烟)、固体(糖)和液体(茶)起的名字,他还是主要“赞助者”。罗老师既抽烟又喝茶,余老师和张老师基本只喝茶,而我只吃糖,各得其所,其乐融融。
我们当时的工作主要是为北京出版社撰写几本书稿,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叫樊亢,是我后来在《经济日报》工作时的总编辑安岗的夫人。记得我们主要编写了《白虎 通》 《幼学故事琼林》 《李贽文选选注》《科学技术发明家小传》等几本小书,江苏的《新华日报》还用整版选登了部分文章。后来,我们还以“北京第一机床 厂工人评论组”的名义,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《巴勒斯坦战斗诗集》写序,并参与了人民出版社《鲁迅书信集》的注释工作。
和三位前辈的工作程序大致是这样的,先是共同商议主题,搜集参阅资料,然后在他们的指导下,由我先拟初稿,再由他们修改定稿。张隆栋是研究国际传播学 的,英语很棒,曾任燕京大学新闻系主任,据说还当过1949年前美国最后一任驻华大使司徒雷登的英语翻译。同时,张老师的古汉语也好,他还时常做些卡片, 把一些历史典故抄写给我,以确保在文章中引经据典的正确。
午饭后,老先生们要稍事休息。罗老师大腹便便, 鼾声如雷,眼见他随着有节奏的一起一伏进入梦乡,然后节奏逐渐加快,鼾声也迅速升高,一直到他自己被自己的呼噜声所惊醒,然后猛地睁开眼睛,看看我们。大 家忍住笑,一声不吭,于是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循环往复。后来他对我说,在 “四清” 下乡时曾为此受到批判,说他搞特殊化,因为他怕打呼噜影响别人睡眠, 经常要求住单间。
1973年,邓小平第一次复出,为与“四人帮”掌控的舆论工具抗衡,嘱办一本名为《思想战线》的杂志,由当时的中央政治研究室主任胡乔木领导。罗老师此时已离开一机床,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前身的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筹办此事。
一天,罗老师把我找去,他当时是《思想战线》的副总编辑。见面后,他交给我即将公开发表的两首毛泽东诗词,是1965年毛泽东写给邓颖超的,名字分别为 《水调歌头·重上井冈山》和《念奴娇·鸟儿问答》。他嘱我写一篇读后感,刊登在《思想战线》创刊号上。他还说,这两首诗词的词牌特点,是上半阙写实,下半 阙务虚,虚实结合,借题发挥,也就是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。
在交待写稿意图后,他递给我一大厚本印有《思想战线》字样的稿纸。那时,一篇文章的刊出颇费周章,需反复推敲打磨,作者似乎要用尽用足每个字眼儿的功能,读者也习惯于要从字里行间嗅出些什么气息来,人们被文字狱吓怕了。
谁知,政治风云的变幻比写一篇稿子的速度还要快。突然间“反击右倾翻案风”铺天盖地地刮了起来,邓小平第二次被打倒,《思想战线》也胎死腹中,这大概是中国最短命的杂志了。至今,我仍保留着那本印有《思想战线》字样的稿纸。
1976年10月,“四人帮”垮台,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人们的命运也出现转机。两年后,我从一机床调入“文革”后在北京恢复出版的第一张报纸 《财贸战线》。办完调动手续的当天,我就兴冲冲地向罗老师和余致浚、张隆栋老师报告。此前,三位老师正在鼓励我去参加“文革”后的全国首次研究生考试。
在这期间,我们还经常轮流到三位老师的家中餐会,边吃边聊,古今中外,全是话题。他们个个还都是大美食家,不仅讲究口味,还注重营养。我记得,罗老师曾对我们说,要吃用粮食做原料的味精,会对记忆力有帮助。
张隆栋“文革”后,回到了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做教授,每周几次蹬着自行车往返于学校和他在东四的家之间。那时我常去他家看望,他会和我边聊天边喝啤酒,他的夫人黄振培是国民党桂系重要人物黄绍竑之女,常常亲自下厨为我们做饭。
有时,张老也会来我家小坐。一次,他患病住在北京第六医院,我去探望时,不仅买了水果,还专门去涉外饭店买来几本外国报刊,因为我知道,他在病榻上仍要研究国际传媒,张老则送了我一本由他主编的《大众传播学总论》,这是中国首部探讨传播学的专著。
1993年7月5日,在他76岁生日时,曾赋诗一首:“人生易老七十六,新闻教学卅五年;传道授业怡然乐,胼胝耕耘苦亦甜。”题目叫做“七十六岁杂咏一 首”。在同一页纸上,他还亲笔题写“果决人似忙心中常有余闲 因循人似闲心中常有余忙 录名贤名言以赠赵兹同志并以自励”。
2009年3月,张老终于得到了“余闲”,在92岁时驾鹤瑶池。
至于有着丰富而传奇经历的余致浚老师,更是早于2006年5月的一个下午,以91岁高龄平静地走完了他的一生。
1939年,余老师在江西赣州担任蒋经国的私人秘书,每天早上他都会陪着身穿灰色上衣、腰扎皮带的蒋经国一起晨跑,而当时他的真实身份则是1935年入 党的中共地下党员。蒋经国那段时间发表的许多文章都是由他捉刀代笔。1949年后,他的传奇人生就此打住,一直默默无闻地耕耘在教育战线,直至从中国人民 大学离休。
2001年清明节的前一周,我突接罗列老师来信:“希望能有机会见面,畅叙别来情况。”不久,恰逢我的好友、时任上海《文汇报》摄影美术部主任的徐晓蔚来京,其父徐中尼和罗老师同是抗日战争时期的新四军战地记者。于是,我们一同走进了张自忠路3号人大宿舍。
30多年后首次相见,老人家身体仍出奇的棒,记忆力也出奇的好。我们共同回忆起当年的人和事。他告诉我们,自去汕头大学做副校长后,基本上就生活在南方了,现在离休回京后,在冬季时也还会再到南方住上一段时间。
我们一起聊了三个多小时,仍意犹未尽。吴经方师母一再挽留我们吃晚饭,因为我们有事,只得告别。临别时,罗老嘱我,要常来他家,他有好多想法要一起聊聊。之后,我们又在电话中聊了几次。
我后来把自己和罗老师等交往的故事写在了我的博客上,一位大概也是人大校友的网友转发了我的文章,并写道:“我在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读书的时候,教我们 的老师,现在回头想想,都是顶级的学术人物。可惜,我们读书的时候,并不了解,似乎也没有看他们头上的光环。最近,看到陈平兄转发的《经济日报》赵兹先生 的博客,看到了新闻系几位老师的过往历史和‘文革’经历,敬意油然而生。”